是好的藝術,但跟當代品氣不同,怎辦?
將傳統戲曲創新重製為「新歌劇」這條路上,前仆後繼,僅我這個鮮少看傳統戲的人,看過諾貝爾獎得主高行健的《八月雪》、旅美作曲家加日本導演的《梧桐雨》、當代傳奇的新編京崑歌劇《夢蝶》,卡司都強得不得了,但沒有一部能說服我:所謂「新歌劇」誕生了。
非但如此,有時覺得名牌加名牌還會變災難。去年的《梧桐雨》,背幕古畫投影很美麗: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圖、李迪的紅白芙蓉圖、宋徽宗的瑞鶴圖,配上Philippe Starck設計的Louis Ghost 經典透明椅,就好像高級精品店;但坐在劇院看著欣賞畫面緩緩流過的我,仍無法不覺荒謬,畢竟我又不是來逛博物館。有台灣旅美作曲家,東京新國家劇院(New National Theatre, Tokyo)新銳歌劇導演,加上國家交響樂團NSO、采風樂坊、台日頂尖聲樂家;融合日本宮廷雅樂、敦煌琵琶譜、歌仔戲、京劇、崑曲唱腔,西洋歌劇,集各大名牌於一身,卻搞得優點盡喪,靈氣全無。
機緣巧合,上月又看了一部《桃花扇》—卡司一樣沒得挑:台大教授曾永義編劇,游昌發作曲,還從大陸找來一級導演陳大聯;由台灣戲曲學院京劇班、台北愛樂團擔綱,好個古今薈萃,中西合璧。
但令我動容的是孔尚任的老魂魄,從三百年前發功。做為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孫子,不好好世襲太平官,遠山東老家而遊江南尋訪前朝遺老,花十年寫一部戲,戲還沒上演,官就先給罷了;但孔尚任有信心他會靠這部傳奇名垂千古。就這點,他對了。
他自書寫此劇的目的:「知三百年之基業,隳於何人?敗於何事?消於何年?歎於何地?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也。」這點他又對了,還是我也逢末世?看男主角侯方域出身「復社」,但南明從未復矣,國祚一瀉千里。勇於內鬥,怯於外戰,南方小王朝明明危如累卵,滿朝文武卻依然官銜、排場、面子、利祿,樣樣要爭。戲照聽,錢照污,愚腐照樣居高位。
當歌妓們說:「娼優們靠無情無義討生活,官人們靠不仁不義步青雲。」台下響起一陣輕雷:原來古今官場一個樣兒!從樣阮大鋮搶背過椅,一副奸猾潑皮,也輕易獲得共鳴。(突然迸出「小白兔經濟」的現代語彙,則不與置評。)
當看到李香君卻奩一齣,我更不由得感慨:難道不是自恃才藝雙絕、立場凜然,所以敢將人得罪?殊不知人間社會真正的運轉關節,往往藏在這些推受、身段之間。果然,才子佳人生生被拆散,正義擋不住權勢來找碴;當個人才華對抗上時勢所趨,無異以卵擊石;青春為時代辜負,向誰討去?
國破家亡之後,李香君和侯方域意外在廟觀重逢了。但孔尚任沒給他們團圓結局,卻來個三百年後小說《半生緣》式的結論:「我們回不去了。」--這點我欣賞張愛玲多些;孔尚任衷心以興亡之感為主,兒女情長為次;張愛玲小姐剛好相反,不鳥男人那套「道統」。
總之,原以為麥秀黍離,遙遠得很;不料看得心惻惻然。其實無關編曲聲腔、場面調度,我想很可能只是我夠老了,老得可以理解甚麼叫蒼涼,什麼叫無奈,理解為什麼王國維說:「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無論《桃花扇》:「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或《紅樓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是一種把人世看破的沉痛,沉痛以至於絕望。
《桃花扇》在傳奇中算敘事性很強的一本,甚至有人說它逐漸遠離戲曲詩文傳統的抒情本質,也有人說它「遜於歌場」(曾永義);然而,遲也有相反也大有在,五四運動新文學運動一片撻古,傅斯年就點名《桃花扇》:「好文章是有的,好意思是沒有的」,說它:「題目那麼大,材料那麼多,時勢那麼重要,大可以加以哲學的見解了,然而也不過寫了些斜陽芳草的情景,淒涼慘淡的感慨。」(1918,《戲劇改良各面觀》)然而,時隔九十年,我想聽的卻是戲曲中所謂「斜陽芳草」、「淒涼慘淡」,個人以為戲曲的長處在抒情而不在客觀,這這多少也跟民族性拙於客觀有關,戲劇本就是民族性的反映。但民族性豈說改就改?不如揚長抑短。
走出劇院,社會接連演幾天大戲:七十年前敵我不兩立兩黨,飯店內握手言和;飯店外警察和百姓則為了能不能插旗、播歌、自由通行而劍拔弩張;這一切讓我好想回到三百年前跟孔尚任好好泡茶聊聊:「難道又逢末世……」。
延伸閱讀:
劇評:梧桐雨下得太驚聳(空一縷餘香在此)
論文:遙望──從孔尚任《桃花扇》書寫策略的幾點思考談起(陳芳英,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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