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4

在城市邊緣思考框架《吾鄉。種籽》

時間:2014.11.13 (四)pm7:30
地點:寶藏巖
製作:差事劇團

深秋晚間七點半,天色尚未透黑,虎空山麓新店溪旁,交錯的高架橋在空中發光咆嘯,嘯聲提醒著我們城市的「正常」節奏所在,因而顯出腳下這片畸零地的安靜、緩慢、遺世而獨立。適時天飄雨絲,無名士塗鴉的水泥壁柱旁已預先擺置數十把雨傘,環境劇《吾鄉。種籽》就從這裡開始。參與者各撐一把傘,隨著五名表演者在寶藏巖遊走,彷彿是場秘密竄流於台北城邊緣的雨傘行動。

與其評論這是一齣好看或不好看的戲,還不如視之為一場鑲嵌在環境中的文化行動,行動在引發思考,質疑城市文明,城市文明是資本主義過度發達的結果,結果是我們遺忘了儀式的能力。遠古人類相信萬物皆有靈,行儀式以溝通萬靈;現代人只相信物理科學,無物神聖,連自己也物化而不自知。《吾鄉。種籽》從濱河之地,拾級蜿蜒而上,祭石、祭樹、祭水、祭火、最後結束於坡邊的半露天舞台(祭花),猶如迴向大自然的行動儀式,召喚著現代城市民久違的某種感知。

當行動者疊石為界,圍樹而舞,砵接天水,引火擊鼓的同時;我們無法不閱讀到其他。環境劇場的特點即環境本身有太多天然紋理可以閱讀,不似人造劇場純粹只有人工符徵。風在吹,黃葉墜地、夜霧罩上草皮、市囂閃閃爍爍、數十年前依山而建的違建融入山丘靜靜蹲臥……,勾起我學生時代參加原住民部落年祭的回憶:清早即隨部落隊伍浩浩蕩蕩行到祖靈地祭拜,看慣廟裡精工打塑的神像的我,「赫然」發現祖靈所寄竟是一顆樸直原始的石頭!而這正反映原住民視自然有靈、不為人役的宇宙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非主宰者。

這是已習慣任意以人為力量改變地貌,生活於人工山谷(大廈)、人工河流(馬路)、人工洞穴(公寓)、人工湧泉(自來水)…….之聚落(都市)的現代人幾乎遺忘的觀點。離開中世紀以後我們甚至放棄對永恆的追求,以有限生命所能捕獲的瞬間──現代──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包括我們為何而活?我們旋起旋滅,在短暫的生命期盡力搜取,不顧其他。我們不去想大自然的壽命何其長久,連沒血沒肉的水泥斷垣都能存在得比人的一生長久;今天的寶藏巖其實就是五十年前移民遷徙城郊寄居的遺跡,它差點湮滅在「都市開發」、「進步建設」的政策方向下,被一群不那麼「政治正確」人搶救下來,歷經種種「文明程序」而成為今天的「藝術聚落」──「藝術」,在今天正是另一種合法的異類庇護聚落。

一個從根本上質疑現代文明的身體提問,選擇在寶藏巖這樣坐落鬧市旁卻徹底邊緣化的聚落發生,內容的意義與環境的意義是充分相融的;一致指向框架外的異質思考。在我的心飛離現代框架的一瞬間,我發現人類一切文化行動原只是設法參贊天地的永恆:把石頭堆砌成建物,把顏色和線條寫進植物纖維,與蟲魚鳥獸一起引吭高歌,用精心打造的工藝和美術企圖超越自身的渺小。對自然仍存敬畏之心的時代,藝術是人向大自然的抗爭,爭取加入漫漫浩浩的永恆之中。豈知千年後的藝術成為人向人的展示炫耀交換,書寫的對象和目的都已質變,而必須跋涉到邊緣、框架之外,才能回到原點重新思考。

何應豐導解釋他的「非劇場」或「反劇場」:行動舞台上因「實驗框架」的不斷移轉或被撕破,迫使行動本質隨之異變,使人必須「抓緊內部與外交(欠缺)的對話脈絡」(見節目單)。通常他會自任巫師角色,在行動中穿針引線,逼觀眾交出思考。筆者看的這場他因為臨時住院而缺席,不過五名行動者:吳文翠的歌喉依然滄桑冷辣,韓藉演員河英美的身體爆發力像火花竄燃,魏美慧的琴弦彈奏自若,彭子玲的敘事犀利而嘹亮,還有李秀珣的戲曲假嗓等,各具特色,令人印象深刻。

最後一站結束於像祭壇或道場的環形劇場,雨傘停泊,種籽漫灑,大量關於「吾鄉」指涉的言語也在這裡爆發。這給予了行動一個敘事的完整性:五百年後地球環境變得不堪居住,人必須穿著全套防護面具和隔離衣返回「原鄉」,並試圖從原點追尋生存的意義。《吾鄉。種籽》或許是企圖創造未來與過去的幽靈於現在當下疊湊的異時空。然對我來說,與大自然的對話到此結束,回到人文主義式的提問,「原鄉」這字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故鄉」、「土地」,甚至限縮到「國族」範疇,激發人「愛鄉」之情,這似乎會成為行動本身的「框架」所在。

回到「現實框架」再看寶藏巖:座落台北盆地南的濱水山坡,立寺於清代,二戰時為日軍高炮部隊進駐,戰後替換為國民政府軍隊,在軍方默許下,以為終將反攻回故里的島嶼過客,在此搭蓋暫時寓居,不料一住就逾半世紀,他鄉不得不成為我鄉;在寶藏巖探問「吾鄉」,是一種歷史的偶然或也是藝術行動的必然吧。誰知偏處一隅的寶藏巖,無意間遺落於「建設」的洪流之外,落後逆轉為前衛,它的違章建築格局成為最真實的城市記憶與時光剖面圖。猶如1949年起與對岸競奪「中國」代表未果的「中華民國」,在1971年退出聯合國之後頓成違建,自立自強,如今承載了一島國人超過一甲子的真實歷史。

回不去框架,只好懸置,伺機而動。這是寶藏巖的歷史,也是國族「框架」下的現實;被城市放逐的自然,以及「後現代」之後人類的心靈空窗。行動中像子彈般射擊向我身體的種籽,似乎承載不動這些探問讓我們帶回到現實:到底我們是想不起來自或者其實不想回去?我們要回到哪裡去?走向公館捷運站的路上,我發現「鄉」所暗示的「回」這個字眼竟如此叫人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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