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皇冠小劇場內,偌大的黑色舞台中央,用透明牆圍起一個小小空間,只有三米平方,包括編舞家林文中自己,五名舞者,在這小小空間內,肌肉亢張地跳舞一整晚。
台灣土生土長的林文中,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畢業後到美國猶他大學唸現代舞研究所,主修創作,後又在美國舞壇教父級人物比爾.提.瓊斯(Bill T. Jones)的舞團(Bill T. Jones/Arnie Zane Dance Company)擔任職業舞者。比爾.提.瓊斯發跡於紐約哈林區,以黑人身體直面愛滋病患者、同志身分認同、疾病、死亡、生存等嚴肅議題,最能體現寬廣多元的世界觀。他與瑪莎‧葛蘭姆、碧娜‧鮑許同列世界頂尖編舞家,叱吒國際舞壇25年,累積初百多齣原創作品,巡演兩百多個城市,每年都有五到十萬名觀眾引頸期盼比爾.提.瓊斯舞團的演出。
去年,比爾.提.瓊斯舞團首度巡迴台灣,帶來舞作《盲目約會》是比爾對愛國主義包裝戰爭的美國,用舞蹈提出他意見。其中十一名舞者皆來自不同國家,也各自舞出他們對愛國主義的看法。其中唯一來自台灣、以岳飛《滿江紅》提出質問的舞者就是林文中。
在美國十年,心靈、體力、技巧都到達人生高峰之際,林文中卻興起跳舞給自己家鄉台灣人看的強烈渴望,在前年底他毅然束裝返國,成立自己舞團。目前舞團只有他一個固定成員,妻子王如萍還在美國擔任職業舞者,但他滿懷壯志,彷彿少林寺學武滿懷絕技學成下山,陡然發現江湖很小----比起美國欣賞表演藝術的人口,台灣的現代舞市場,真的,很小。
林文中不氣餒。跳過鼎鼎有名舞團的他,絲毫不迷信「大」。他說台灣可以不只有雲門那種大製作、大卡司、大場面、大企圖的大舞團,但也可以存在小而美、獨特秀異的小舞團。規模小往往能更專注於創作本質,展現純粹身體藝術的實驗。他要經營的是這種舞團。
有個在民族舞蹈界四十年的母親蔡麗華,林文中的起跑點看起來比別人更坦順,然而,他依然得親自面對台灣困窘的藝術生態。定居台北郊區,前窗口貼著隔壁家後門,左棟、右棟輪流在裝修、增建,台北好像一個永遠在施工中的城市,也使林文中想起聽著這些聲音一路長大的童年。居住空間小,藝術市場小,舞團小,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緊密窄仄,林文中在台灣這一年,潛心創作,慢工出細活(比較級,相對於大部分台灣編舞家身兼多職,又被要求產能產量而言),終於在年底交出來的創團舞作,舞名叫《小》。
編舞家在《小》中傾注了最大的熱情和用心,甚至對圈內朋友說出:「不好看就退錢」的豪語!用心引來各方高手前來相助:國內首屈一指、已很少親自出手的舞蹈服裝設計師林璟如,擔任過台北藝術節、宜蘭童玩節、台北詩歌節技術總監的知名燈光設計師黃祖延,一手畫設計圖一手玩音樂的謝宇書也特地跨刀作曲。這支舞作在創作期間榮獲「羅曼菲舞蹈獎助金」,製作期則得到台北市文化局、國藝會、青霖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贊助,以及台灣樂舞文教基金會的行政支援。這支舞作以小為標榜,裡裡外外,用的力氣可不小。
在排練場中,我看到人被壓縮在三米見方的透明盒子裡,無論如何小心都無法避免身體間互相磨蹭、擦撞、推擠、攔阻,彼此感染,彼此連動,發熱發脹的腦門早燒傷理智,全憑本能尋自我空間,不知怎地我無法不看見,台灣,一個小島,一個蕞爾小國,一個親密互依的小小社會,不強調愛與互助,而拼命強調自己的顏色正確。
多少受到比爾.提.瓊斯的影響吧,林文中的舞蹈有著國內舞團少有的強烈節奏感和雄厚力道。我想不斷思索著身體純粹性的林文中,並不特意要指涉甚麼政治企圖、社會觀察,只是出自創作人的誠實,他的舞像面明亮的鏡子,照出台灣人心靈世界和肢體衝突的病徵之一----小。
原刊載於新新聞雜誌
林文中舞團創團首演《小》,12月18日至21日演出,地點在皇冠藝文中心小劇場(台北市敦化北路120巷50號B1)。
後記:看正式覺得國治那段跳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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