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05.28 (四)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製作:同黨劇團
首演於1993 年的《白水》是台灣小劇場史的傳奇一頁。回溯當年王墨林邀請在劇場身體實踐上最具「進步意識」的三個劇團參加「1993.身體劇場表演祭」,以「總結自小劇場運動以來,藉『身體』表演的創作經驗共同展現身體文化表演的行象思維。」[1],結果,臨界點的《白水》贏得現場觀眾響亮的掌聲與笑聲,也獲得代表「布魯塞爾國際藝術節」來台徵選節目的蕾森(Frie Leyson)青睞;據轉述蕾森如此認為:「『優』、『河左岸』和大多數的中國現代藝術家一樣,都面臨在傳統與現代間尋找接合點的困擾,『臨界點』卻只為自己的演出尋找出口,前兩者對自己的題材完全投入,『臨界點』卻保持了思索、嘲諷的距離。」[2]
《白水》編導田啟元摘取戲曲《雷峰塔傳奇》的〈水鬥〉一折內容加以改編,卻以全新現代劇場手法演繹:伸展台式的舞台上,只見白蛇、許仙、青蛇、法海四角皆由男演員扮演,立時翻轉觀眾傳統印象中對白蛇故事的性別意象。此外台詞不以敘事為旨,運用疊字押韻以歌隊反覆吟詠,加以身體扭擺如蛇野生,踰越日常動作框架;從形式到內容都一新人耳目,也是當年少見的「非寫實」表演文本。見諸首演錄影資料,飾演白蛇的男演員溫吉興,理小平頭,赤裸上身,著小白短褲,一派乾淨男身,僅在眉間淡淡勾條白曲線暗示身分;當他敗陣法海時捧腹叫喚:「我腹中的兒啊!」,立刻引起台下一陣喧笑;同時幾百年來僵固的性別定位也在喧笑聲中輕輕渡越。
《白水》所展現的「思索、嘲諷的距離」也正與1990年代雀起於學術和文藝上的同志運動前鋒思潮(或許僅限於學術文藝界,不然近年「多元成家」的爭議風波該如何自圓?)若合符節。解嚴後的同志文學擺脫過去對同志身分「自甘墮落」和自我責難的悲情,更以「自我怪胎化」和嘲謔嬉炫肯定同性情欲。《白水》藉白蛇之「妖」身,一聲聲「人畜何處分?」的疊聲追問,以及身體仿自然的扭曲舞踏,如張小虹教授所所:「解放了人的身體,從對日常生活的動作模仿中踰越、泛溢」,成為同志文學「妖孽史」從「自虐」轉「自謔」的絕佳範例之一[3]。
然而田啟元並未滿足於《白水》在同志議題上的成功造碼。自比利時巡演回國並歷經《藍飛機》等作品發表後,田把關注力集中在劇場身體的有效性問題上,打破四男合演的形式,與角色與演員一對一的對應關係,改為七名全女版《水幽》(1995,東海大學),與一男三女版《水幽》(1996年,藝術學院)。從《白水》到《水幽》,文本不變,宛如開放舞台調度的變奏實驗,特別在身體表現語言上,陸續帶入現代舞、戲曲等表演元素,探索不同表演體系之間的語彙差異,隱然在尋找新的劇場身體譜式。
逝者已杳,我們已無法追問田啟元當初易名《水幽》,僅僅編籤性別的開放、或者標榜舞台語言的開放實驗。只因為《白水》的名氣大,往後重演者不論著眼於性別或形式,一律沿襲《白水》之名;包括後田啟元時代的臨界點成員林文尹(2003)、鍾得凡(2005),或「台南人劇團」呂柏伸(2007)等。這些導演勇氣十足地挑戰過往小劇場時代的傳奇「非寫實文本」,在劇場聽覺、視覺,或儀式性上追求更精緻或更時髦的舞台調度,但在性別觀點卻不再超越田啟元原作。
同黨這版《白水》基本上也走形式開發路線。雖然,四個角色全由女演員擔綱,恍若有將男同志換喻為女同志的可能性,但並未對情慾異樣有更進一步的描繪。導演邱安忱特邀印尼編舞家Agung Gunawan跨海擔任動作設計,Agung Gunawan那源自南島野生、靈動、折姣多姿的舞蹈語言,更近於蛇的動物性身體,應該是導演的靈感源頭。只可惜短短一個月訓練時間,不可能真正轉變人的身體運動方式與質地;於是舞台上一方面有故事情節,一方面以舞蹈的走位與動作方法結構,可是又缺乏舞者的身體速度與精準;給人一種似舞非舞,似戲非戲的感覺。
一開場從畫面配置上即可閱讀到全劇佛洛依德式的觀點:四名女角著一式水藍裙裝,只有法海(詹慧玲飾演,臨界點第一代團長)外罩男士的西裝外套和帽子──成為法海後來收妖的金砵──獨立三人之前。顯然白蛇、青蛇、許仙等人都是女同法海一人的原慾變形;而西裝外套和帽子,以及雙手合十的喃喃誦經聲,則是法海抵禦「於世不容」的情慾的護身法器。往後四十分鐘,白蛇三人的半具體半抽象的恩義情仇,就理所當然成為法海腦中的潛意識夢境──蛇聲啾啾,聲聲呼喚法海回到同志陣營,享受慾海情濤。末了舞蹈隊形回到開場,法海用男人西裝和帽子再度「鎮住」心魔,不,是「鎮住」自我(因為沒有舞得很魔的舞魔們依然如故,大概會隨時伺機再動)。
至於同志情慾為何「於世不容」?蛇何以是「妖」必須被斥於外?全劇沒有解答,沒有否定,沒有肯定,也沒有進一步探問,似乎視為既存現象而接受。撇去性別指涉,這版創作甚至沒有意識到舞蹈和戲劇編作思維的差異,或細膩地處理文字與動作之間的對應關係;例如原劇本一疊聲的「是誰在那邊……」的句頭,引發什麼樣的重複動能?同中求異的押韻句尾「悲、醉、淚」,「晃、晃、晃,輕輕晃…….」等,也不見動作上的呼應或設計。
假使我們不從歷史縱看,這或只是一部根據《白水》溯回「蛇」的符碼,自行衍生想像,而成熟度還有改進的實驗性作品。二十多年《白水》斷斷續續重演,從妖孽到妖謔,現在終於來到既不孽又不謔的真空地帶;終於使我領悟到:去年國家戲劇院會出現《孽子》這種尊父權返沐孺的「復古」同志劇,完全不足為奇。因為滔滔二十年《白水》彷彿見證台灣社會「民主進步」夢一場,只是一場大風吹遊戲。大風吹,吹哪裡?「是誰在那邊」吹、吹、吹,原地吹?
Agung Gunawan的舞蹈影像:
Collaboration with Javanese Dancer, Agung
Gunawan at WIEF 2011
Performance Art by Agung Gunawan @ SU
#P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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