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30

話說希臘悲劇三──奇幻、科幻、後現代


祭司:瘟疫像放火的神一般打擊我們,銷蝕開德門斯的族人,以呻吟和哀悼填滿陰暗的地府。我們來這祭壇前懇求,並不是因為我們視你如神,而是因為我們認為你高於一切凡人,不論在機遇上,或是在超越凡人能力上。

伊底帕斯:當我命令所有的人逐走「他」的時候,我已經切斷我自己和這些處所之間的關聯,我是我自己的罪的見證者──我還有什麼面目見我的同胞?如果我有辦法阻住聽力的源頭,我會叫我的手去根除它,我要封鎖我的軀體,使它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事物。[1] 

這是西元前五世紀希臘劇作家索弗克里斯(Sophocles)的知名悲劇〈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中兩段台詞。祭司因城邦連年瘟疫而求救於國王伊底帕斯,求得神諭:因城邦從未懲罰殺前國王的兇手所以遭神降罪,仁慈熱心的伊底帕斯王立刻一口應允抓拿真兇,卻不知罪人原來就是他自己。他一出生就被神預言將弒父娶母,他因此遠離故鄉,卻沒想到一切全沒逃過命運網羅,他誤殺的陌生人正是親生父親,同床共枕的女人正是親生母親。最後發現真相的伊底帕斯用雙手制裁了他自己。


有時我不禁懷疑:距今兩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悲劇,以及年紀更大的希臘神話(相傳荷馬史詩寫在西元前八、九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我們還有關係嗎?對瘟疫我們會發動醫學研究,以公共衛生學加以隔離,絕不會求乞於神。對命案我們會發動科學偵查,交法院裁判,絕不信宿命天註定。我們以為理性已然為現代人的心智除魅,但又豈知會不會是換戴上另一種文明的偏光眼鏡,使我們無能理解不同語言,以為事物正如其表象,而將隱喻當做故事在閱讀?

從戲劇文學的角度,〈伊底帕斯王〉仍是絕品,至今仍不斷在全世界被搬演著。英倫學者Edith Hall認為希臘悲劇雖然奠基於男性公民至上的城邦意識型態,不過其獨特的多聲形式(multivocal form)讓原本於社會組織中消音的他者得以發聲。符合當代的民主意識。[2]然而我相信改編希臘悲劇的理由實在太多了,在此我想稍微離題,談談希臘悲劇和神話在戲劇以外的轉化運用。

以《伊底帕斯》為例,除了表面上顯而易見的人性理由:自負自信、看不見自己的命運、行為如同自掘墳墓等;二十世紀精神分析派始祖佛洛依德竟從中發展出一套人類潛意識理論: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又稱戀母情結;另一個希臘悲劇角色伊蕾克特拉,則被相對地被人用以命名戀父情結(Electra complex)。

喜歡援引希臘戲劇或神話以建立人類心理、文化結構、美學理論的原型象徵的,還不只佛洛依德。哲學家尼采曾以古希臘太陽神阿波羅和酒神戴奧尼索斯,象徵理性、節制、形式和癲狂、打破禁忌、狂喜二元對立的文藝典型。歷史哲學家黑格爾,則偏好索弗克里斯的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e),用以解釋不同倫理意識的衝突辯證。文學家卡謬更以薛西佛斯(Sisyphus)的神話,隱喻人類存在的荒謬與徒勞。

有些希臘神話人物甚至早已流入我們的日常用語,像無法自拔愛上自己倒影的美少年納西瑟斯,成為水仙花與自戀症narcissism)的名字。以精湛工藝打造翅膀的伊卡洛斯(Icarus),卻飛得太靠近太陽而被高熱融化翼蠟而墜落,成為人類不自量力的象徵。盜火給人類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常常被引用來形容先知先覺者的悲劇。

但是挪用古老神話之名,冠上我們已知的現象、理論或故事之上,還不算太驚人。二十一世紀的好萊塢電影工業,其實也愛用希臘神話,改編成最荒誕不羈的超現實奇夢,和打造未來新潮質感的科幻片;看最古老的神話和最前衛的影像特效在螢幕上結合,應該可以說是一種後現代體驗吧。

(圖片來源:http://www.theguardian.com/film/filmblog/2010/apr/05/clash-of-the-titans-box-office)
直接搬演希臘的好萊塢片包括:《超世紀封神榜》(Clash of the Titans,港名:人魔戰)、《怒戰天神》(Wrath of the Titans,港名:狂魔戰)、《戰神世紀》(Immortals,港名:天魔戰神),和今年主角人物撞個正著的《海克力斯》(Hercules: The Thracian Wars )和《鋼鐵力士》(Hercules 3DThe Legend Begins,港名:大力戰神);都是以磅礡氣勢的視覺震撼力為重點,把古希臘神話英雄打造得宛如當代動作片英雄;擁有天神DNA就是「英雄」們天賦異秉與非凡歷險的最佳理由。

同樣擁有天神DNA卻降生於現代的「波西傑克森」(Percy Jackson)則是個虛構人物,改編自美國小說家Rick Riordan的同名奇幻小說。神話的超現實與現代理性的「衝突」變成一種古怪趣味,像波西傑克森大腦中的希臘文自動覆蓋現代英語,就被學校診斷為「閱讀障礙」。

(圖片來源:http://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1543241
不過也有電影提借神話,是為了探討較為嚴肅和深層的議題。《太陽浩劫》(Sunshine,港名:太陽倒數)故事設定在西元2057代,地球因太陽活動減緩而陷入冰封和滅亡的命運,於是科學家決定以超級炸彈代替后羿的弓箭射向太陽,重新引爆太陽燃燒。只是接連兩艘航向太陽的太空船都命名為「伊卡洛斯」──翅膀被太陽融毀的人──還真是不祥之兆。

在上個世紀影史上留下好幾部經典科幻片的導演雷利·史考特(Sir Ridley Scott),在新世紀再度打造一艘航向未知的虛構太空船「普羅米修斯」。時間設定在西元2089年,看起來極先進的畫面,其實在探討一個很古老的命題:尋找「造物者」。彷彿找到最初在地球遺下基因的外星生物所在,人類即可為自己的存在找到真正理由。

然而私以為最接近希臘悲劇精神的電影,香港譯名《接種》(Splice),算是最接近「異種基因拼接」的原義,台灣譯名《人工進化》彷彿科幻片,大陸譯名《人獸雜交》好像色情驚悚片;這部電影確實有點「非典型」,故事內容並不離奇:一對基因科學家夫妻,負責為製藥廠培育高蛋白生物。出於個人理由偶然把自己的基因拼接進去,意外配出一種半人半獸的新生物,且具有人類般的情感記憶和學習能力。科學家幫新生物取名為Dren,且不知不覺湧出養父生母般的感情。

大自然生物交配,原本就具有基因交換的功能。當人類發展出人造基因技術,人工複製生物,甚至合成新品種生物的時候,連帶產生新的倫理問題。以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的理論說明的話:遠古人類有泛靈論,以為萬物皆有靈,但為了狩獵和供犧的需要,從而發展出巫師和祭儀以抑制「靈」的作用,使對象單純成為「物」地被對待。[3]如今的生物工程技術,使人類相反地擁有將物變成靈的能力──在物質技術上,在精神文明上並未發展完成人工「造物者」的新倫理範型。
 (圖片來源:http://www.slantmagazine.com/film/review/splice)
電影《接種》裡沒有神話的名字,劇中也沒有哲學家或思想家,很像製作精良的商業劇情片,帶著詭祕寒氣,讓情節一步步牽引觀眾心情,隨角色應付每個新狀況:新生物Dren從幼年進入成體期,浮顯出人類般的憤怒和依戀,也有野獸原始的本能,加上人工進化在所難免的副作用,一切有跡可循卻又無能預見的「伊底帕斯」式劇情於焉發生──堪稱最當代的題材和科技媒體,最後卻與人類最古老的生命原型相遇。

生命被創造,反思造物者,這是古老的焦慮還是新面臨的正義?是造物者以祂的特徵摹造我們還是我們以自己的喜好想像生成?或許希臘悲劇在它被生產的時代,不是為了彰揚歷史,而是為了探問未來,以令人驚懼的形式展示一種新正義的可能。儘管形式會老,但隱喻不會,就像一截心靈基因埋在我們意識深處,不知何時將驀然甦醒。


[1]引自黃毓秀、曾珍珍翻譯〈伊底帕斯王〉,《希臘悲劇》(台北:書林)。
[2] Edith Hall: ”The Society of Athenian Tragedy ”,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Tragedy by P.E. Easter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3] 柄谷行人《哲學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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