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新觀念>雜誌2006年2/3月號封面人物
南管是閩南語系特有的音樂,在台灣稱「南管」,在大陸叫「南音」,為流傳閩南地區的一種傳統音樂,悠緩莊重,一般認為源於中國歷史上幾度中原世族南遷攜傳的雅樂。而陳美娥,一個正式學歷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民間女子,十九歲邂逅南管,從此視發揚南管為天命,三十歲創立「漢唐樂府」。她將南管音樂和梨園戲的科步動作,擷其神韻,二相結合,創造出宛如古典復生般的樂舞形式,驚艷國際藝壇。她深信南管源承自中原漢、唐,是最純正不受外族音樂影響的「千年古樂」、「華夏正音」。別人認為她對南管是一腔熱情或痴心,陳美娥則認定自己在替民族音樂做命脈維續的復興運動。
南管奇女子
見到陳美娥那一天,我們約在市區熱鬧地段一家小茶肆見面,碰面然後訂訪談地點,有點入得大殿前先一停二進的味道,雖不同於採訪慣例,但我們想不尋常之人必有不尋常之舉,也就欣然而至。
在滿室茶香中,我們終於見到陳美娥女士,烏髮一絲不亂地全往後梳綰,露出勻淨額頭如畫眉目,服裝雍容,不顯年紀。大隱於市的茶行老闆是個在家居士,觀人鑑相說陳美娥生的是菩薩相,行的是菩薩道。
陳美娥說自己行的應該是「南管道」,她一生心力全在南管,她不曾為自己的人生打算或計畫什麼,她全部的經營和計算都盡獻給南管了。人家說菩薩入世,為替天行道,不過柴米油鹽結婚生子的平凡人生,而由眾生供養。獻身「南管道」的陳美娥,也不過賺取升斗維生和結婚嫁娶的人生,而一路自有護持。
陳美娥承認她沒有受人薪水的命,沒遞出過一張履歷表,沒領過薪資報酬單,更沒經歷過基層幹起升任幹部步步為營的組織仗,可她做的事情:樹立品牌、成立文化中心、為國爭光,樣樣是貨真價實的大事業。她說她沒有企圖心,可她白手創建漢唐樂府。她連國民義務教育都沒完成,但她鑽研冷僻艱澀的古典音樂史,並出口成章。她說她從沒想過累積財富,可是她吃穿用度不凡、往來無白丁。她說她只有想要一個家,這麼簡單的夢想,但她一生不曾婚嫁,她擁有十個同赴築夢的團員,但沒有正常人所謂的「家庭」。
她看起來柔弱,幹事業很硬。她行事獨立,卻又處處逢守護者。她身在最傳統的行業裡,處世卻標新。她出身社會邊緣,卻是中原道統最堅強的維護者。陳美娥的人生經歷迭盪起伏,如同傳奇戲劇。彷彿集許多矛盾之組合,但這些矛盾在陳美娥身上都又顯得理所當然。
陳美娥說:「人能宏道,非道能宏人。」即使不懂南管、不識其道,我們也能感受她那不屈不撓的堅毅,和不自限志氣的縱灑豪情,將為人的驕傲發揮到高點。
幼年漂泊
陳美娥是九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生父在流浪戲班擔任琴師,生母是戲班的廚娘,襁褓中即過繼給膝下猶虛的姑姑撫養。姑姑藝名「小來富」,是當年頗有名氣的歌仔戲旦角。
戲旦生活流蕩,陳美娥隨姑姑從高雄上台北討生活,姑姑嫁給一個江湖賣藥的當續弦。江湖賣藥如今已幾乎是被遺忘的行業了,頗難想像有人以此維生。民國四十年左右,江湖賣藥者通常兼一身賣藝的技倆,稱文武場,武場打拳,文場表演,陳美娥的繼父行的是文場,表演魔術。
也算生不逢時,五零年代,歌仔戲隨新式話劇、電影的興起,從戲院內的固定節目變成戲院外趕場,所謂內台戲變外台戲。姑姑、姑丈哪裡有場哪裡做戲,流浪的賣藝生活自不利於小孩子成長就學,他們把陳美娥寄養在朋友家,盼望美娥朝「正常生活」發展。
陳美娥至今還記得她寄住的那一條龍蛇雜處的巷子,在淡水河五號水門附近,甚至門牌號碼:中正路2001巷18號—這條路現在已經消失在台北市地圖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不算好過,但引發陳美娥出走的火點卻出於捍衛。有一次姑姑恰巧在水門附近的野台獻藝,陳美娥的同學也去看,回頭便訕笑陳美娥:戲子的小孩。才國小三年級的陳美娥不容至親被輕蔑,立刻起來幹架,幹架後忿然宣布不讀書了!--我要幫忙大人家計!
這種「志氣」或「骨氣」果然沒得到家長鼓勵,反挨了不少排頭。美娥的姑母氣得罵她:妳竟然還要當戲子!但卻也抝不過三番四次逃家的陳美娥,按照陳美娥自己的說法很簡潔:「我心意已決。」,彷彿只要她心意已決的事情,就沒有什麼可以動搖。
小小年紀的她,隨大人出入礦坑、歡場、市井、車站,餐風露宿,居無定所,趕場途中曾被同齡孩子竊笑:「王祿仔囝」,也含辱忍耐。陳美娥此時深深體認到戲班生涯流屣無常,又被人輕視的悲哀。矛盾的是她想幫助至親賺錢擺脫戲班生活,但年幼又身無所長的她能做的也只有加入戲班。
陳美娥自嘆與家庭無緣,但她與表演事業卻天生有不解之緣似的。
遍嚐生老病死
自稱缺乏薪勞(領薪階級)命的陳美娥,一生最接近「吃人頭路」(領固定領時在12、13歲那年,回到台南。叱咋台灣三十多年的歌仔戲團「拱樂社」在籌措的少女歌劇團,當時公務員薪水500元,少女團起薪300元,陳美娥考進去了,,簽約五年,想到這份薪水足以完成她養家的願望了,雖然姑姑仍然反對她重蹈「戲班」這一行業,這次她又「心意已決」。
然命運又與平淡穩實的生活錯身而過,入團二月,尚未正式登台,突如其來暈倒,不醒人事,送到醫院後,戲班主默默遞給她1000元遣散費,契約打消。她姑姑驚得四處求醫,大家都說沒藥可醫了,姑母偏不放棄,美娥幾度在生死邊緣徘徊,一周輸血花去300元,經濟更加沉重。
陳美娥回憶道,生母生她已超過四十,姑姑也過了韶華之年,姑父的前婚生子大得足以當她父親,她是老人堆裡長大的孩子,對生老病死,比一般孩童有更近距離的凝視。拖著過一天算一天的身子,偶爾到電台代班唱唱台語歌謠,邂逅一位陳美娥稱之為「老恩公」的藥廠老闆。他觀言查色,訊問病況,這位素昧平生、非親非故的大老闆說:別擔心醫藥費,美娥的病,包在我身上。
之後治病的過程更傳奇得緊了:現宰的活羊去頭尾只摘羊骨,清晨六點準時下鍋,八碗清水熬成一碗稠羹,十二點準時喝下肚,其餘人參、鱔魚不計其數,活血造髓…。加上經過高僧指點,領養孩子沖喜活命。民俗療法加上民間信仰的雙重效果下,陳美娥活下來了。
「老恩公」對陳美娥猶如人生再造,除了治病,還延請私塾先生來家教古文,學洋琴,還到公司旗下廣播劇團學唱歌。當時製藥業往往買下廣播時段,自製節目,內容說學逗唱,間隔賣藥時間,邊娛樂邊打廣告,娛樂部分還可以出錄音帶。陳美娥就這樣進入了廣播業,從客串到主唱到編寫節目一手包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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