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9

陳美娥之二

刊載於<新觀念>雜誌2006年2/3月號封面人物

陳美娥幼年坎坷,正式學歷只有小三。但是她彷彿應了崑曲中一句曲詞:「一生愛好是天然」,心志從不為貧俗所限。19歲那年她邂逅南管,從此獻身於她口中最「細膩、大派、雍容」的藝術。

初遇南管

有一天,陳美娥收到觀眾的來信說,她在節目中介紹演唱各種台灣民謠,唯獨缺少南管。這是她第一次聽說南管的名字。

老恩公告訴她,南管是一種相當典雅高貴的音樂,年輕時候他曾聽得一名美麗的女歌姬演唱過,這段伴隨著初戀浪漫氣息的回憶,聽得陳美娥悠然神往,立時想學這種「高貴、典雅,非尋常人家熟習得到」的音樂。

南管據悉由中原南渡攜至泉州,又從泉州隨閩南文化流到海外 ,原屬於達官貴人、豪門望族階級的音樂,相當排斥職業化,僅有以怡情養性為主的業餘社團,社員稱為「郎君子弟」,南管也稱「郎君樂」。陳美娥起初到台南府城最有歷史的振聲社,坐聆一群半百耆老,隨興哼唱,氣弱聲嘶音高不全,年方十九的陳美娥,立時嚇得打退堂鼓,但一位老婆婆親切地挽著她的手說:「小姑娘,明天再來,今天不是正式的,只是我們幾個人自娛自樂,妳明天來聽我們老師,她唱得可好。」陳美娥盛情難卻,第二天遇到其實年紀一點兒也不老的「老師」,南管名家之後吳素霞女士。吳女士的演唱音韻婉緻清麗,昨日下里巴人,今日陽春白雪,陳美娥跟隨吳素霞入南聲社,成為裡面年紀最輕的社員。

追本溯源

年輕人總是好奇,陳美娥不只學彈學唱,還愛追根究底。她察覺到南管裡蘊含許多高古的典章制度,但每問總得到卒不可考的答案,否就是玄奇誇張得僅供街談巷議耳。
求知若渴的陳美娥,終於遇到兩滂來自學術界的甘霖。
一是偶然讀到民間學者余承堯在《師大月刊》上發表的一篇論中國傳統音樂的文章,文中推敲南管承繼中原早已佚失的音樂體例和音律,可溯自漢與盛唐。陳美娥心嚮往之,深深銘記心底。
二是來自巴黎第七大學的漢學家施博爾(Kristofer Schipper) 博士,八O年代,他正在台南多年研究中國道教經藏,發現道士新廟建醮、迎神等音樂,皆使用南管曲牌,因而蒐羅許多南管曲譜文獻。說來不無汗顏,當時全台灣,不,全中國—忙於破四舊的大陸彼岸對宗教皆更視若牛鬼蛇神—最有系統研究整理南管的學者,可能就是這位洋學者。

陳美娥就近在認識了施博爾,一個熟習音律,一個通曉學理,在南管的牽線下很快形如莫逆。1982年,由施博爾博士引領,陳美娥與南音社九人到歐洲去巡迴演出,創下由夜間十一點起至翌日凌晨五點連續六個小時透過廣播電台做馬拉松式的實況演出轉播,首度將中國古樂南管介紹到歐洲,估計有六百萬聽眾收聽,造成相當大的轟動。同時在歐洲也錄製CD,深受激賞。

由熱愛、深究而信仰

中國戲曲和音樂,這種現場藝術,自古文人不重視,藝人口耳相傳,無譜無記,失傳甚多。在朝廷演奏的照說是主流,但在中國政治永遠干預文化的傳統下,棄絕得更徹底。這也就是為什麼唐朝音樂,在今天中國找不到了,但史籍裡唐代「十部伎」流傳到日本那一部,還完完整整被保存成為日本雅樂,使研究唐朝音樂的音樂學者必須到日本去。同樣的情形,宋朝的音樂中土已不復存,而保存其分支於從前的高麗,今日的韓國。
七 O 年 代 , 英 國 牛 津 大 學 漢 學 權 威 龍 彼 得 教 授 ,在大英博物館的劫掠文物中 發 現 嘉 靖 年 間 的南 戲 版劇本 「 重 刊 潮 、 泉 五 色 插 科 增 入 詩 詞 北 曲 勾 欄 荔 鏡 記 戲 文 」 ( 即陳三五娘戲文),證實泉州地方仍搬演的南戲、梨 園 戲,又稱南管戲、高甲戲,可追溯至明朝,這以南管曲牌為唱腔的老劇種被發現為文化的「活化石」,並引 起 國 際 學 術 界的重視。施博爾亦師事於龍 彼 得門下。

施博爾依照這個西方發現的證據,在南音社巡迴歐洲演出的相關學術會議上,倡言南管和梨園戲起於明朝,這一來把列位於表演者席中的陳美娥的那條「民族神經」給觸動了,她起而言說南管音樂可溯至漢、唐,是千年以上的古老音樂,以正視聽。對南管起源看法強烈衝突,各自堅持,導致陳美娥和施博爾不歡而散。
陳美娥說,漢朝典籍記載:「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的相和歌,延續為魏晉南北朝的清商大曲、盛唐的清樂,一路相承而為南管。唐代十部伎包括《燕樂》、《清商》、《西凉》、《高昌》、《龜兹》、《疏勒》、《康國》、《安國》、《扶南》、《高麗》,唯「清樂」一部,屬原來華夏所有,真正未被外來音樂影響、同化的中原古音。漢代「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以絲竹伴奏,由打拍板者唱歌的音樂形制,正是今日南管以琵琶、洞簫、二弦、三弦、拍板的「上四管」排場的前身。

陳美娥之舉,其實大自學術界對「民間藝人」的定位脫格。而她「復興南管」的熱情疾呼,隱隱也暗示著先前的沒落--沒有「衰敝」,何來「復興」?我可以想見這位年輕時髦、活動力強的南管崛起新秀,是怎樣以她不俗的談吐和見識,驚詫樂界前輩,然同時又對性格保守的耆老暗中得罪。
陳美娥毫不畏懼在學術界或藝術界的孤獨,不屈不撓,繼續鑽研,後來著出【中原古樂史草稿上篇】一書,因而應聘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藝術理論研究領域最高學府--中國藝術研究院特約研究員。而1983年陳美娥和其兄長陳守俊,共同創辦「漢唐樂府」,更揚旗立幟,表明南管承自漢唐的堅決信念。

樂舞表演驚艷世界

陳美娥對南管的溯源是無論從藝術上到學術上並進不懈的。南管既然從中原而泉州,自泉州而閩南海外,陳美娥的尋根之旅,自然遍布馬 來 西 亞 、印 尼 、 菲 律 賓 、 新 加 坡 、 香 港 等 地 , 凡 閩 南僑商聚集之會館,即 有 南 管 古 樂之 遺 響。商紳們在會館演奏南管,一面怡情悅性以示風雅,一面安慰思鄉之情。

等不及兩岸正式開通,陳美娥就循非官方管道進入泉州,可說兩岸交流的先鋒隊之一。陳美娥到南管的原鄉--泉州,自是心內波濤翻湧,及至見到以南管為曲牌搬演的梨園戲時,陳美娥不由得流下眼淚,因為朝思暮想歷盡千年滄桑的古樸高華,竟然化作極纖美極婉雅的形象而登入眼前,她感到前生相識,今世相知的靈魂悸動。
漢唐樂府的經典劇目「艷歌行-梨園樂舞」,就這樣產生了。秉持 「舞者不歌,歌者不舞」的古風,陳美娥將戲曲中敘事的部份抽離,朝抒情寫意發展,利用梨園戲的手姿、腳步、身形,如:「糕人身」、「三節手」、「四顧眼」、「垂手行」等科步動作,配合南管古樂,編排成青春嫵媚的「艷歌行」和寂清冷艷的「簪花記」。將傳統梨園折子戲「玉貞行」的舞蹈部份獨立,與現場彈唱的「冷房中」空靈淒美的組成「夜未央」。打擊樂器「四塊」的節奏變化,加上舞者們輕移款挪的舞步,則用來作為繁管急絃的「滿堂春」前奏。
梨園樂舞是一種有音樂,有舞蹈的「樂舞」形式。《艷歌行》全以女舞者,一個個彷彿來自遠古畫卷中走出來的仕女,令人驚歎那一種不存在於當今的美麗攸遠之世界彷彿再現人間。加上後來得奧斯卡金像獎的葉錦添既傳統又新穎華麗的服飾造型,1995年一發表即艷驚國際藝壇。95到98年陳美娥率團歷訪美國、歐洲、澳洲、日、韓、東南亞、大陸等地,讓更多人認識梨園樂舞和南管。1998年漢唐樂府是台灣代表八團之一,跟當代傳奇、無垢舞團、優劇場等一起參加法國亞維儂藝術節。

1999年漢唐樂府與巴黎小艇歌劇院聯合製作《梨園幽夢》(Le Jardin des Délices),將法國十八世紀的巴洛克舞蹈和南管梨園樂舞結合於同一個舞台上,這也揭開跨國製作的新猷。2000年參加法國「里昂雙年舞蹈節」榮獲媒體評選「最佳舞蹈評論獎」。

2002年將五代南唐的敘事長卷古畫《韓熙載夜宴圖》,搬演成舞台作品。曼妙典雅的音樂,和舞群構出艷麗悽愴的畫面,為斥資台幣七百萬的大手筆製作。

2003年漢唐樂府參加美國紐約林肯中心戶外藝術節,榮獲紐約時報全美年度十大舞蹈風雲榜榜眼。榜首是雲門舞集。

2004年榮獲美國紐約林肯中心及美國美華藝術協會頒贈「亞洲最傑出藝人金獎」(The Most Outstanding Asian Artists Award)。漢唐樂府以傳統南管古樂及典雅梨園科步,所焠練出的—梨園樂舞,實現了古典與前衛並俱「立足傳統、再造傳統」的文化理想,成功地塑造具有普世美學價值觀的表演藝術新典範。

小蝦米和大志向

我還記得九O年代,多少海內、海外人士因為漢唐而重新「發現」南管。1994年進一步成立「漢唐樂府藝術文化中心」,由陳美娥擔任藝術總監。我還記得那位於基隆路、林克華設計,前漢唐樂府專屬表演舞台,按照古中國舞台的勾欄打造,雕欄茶座圍砌著舞台,完全別於「鏡框」舞台思維,視覺更顯古樸典雅生動近人。

漢唐樂府將南管興存的責任一肩挑起,陳美娥一面負責表演創作;一面傳揚教學,出版指譜曲集;一面還做研究。一個民間自立崛起的社團,怎麼能這樣做這等學術、藝術、劇校集眾多社會資源設立機構才發揮得出功能來的事業,一根蠟燭三頭燒?著實令人稱奇。

和陳美娥於生母喪禮上首度相認的兄長陳守俊,和美娥相差十一歲,一個與藝文界毫無瓜葛的人,甚至不是風雅中人,後來竟成為妹妹藝術事業的知音和兼支柱。陳美娥待人親切、言語浪漫,但一遇到「民族命脈」的問題,她便當仁不讓,硬氣起來。她斷言南管源起時與施博爾槓上,推崇南管是中國音樂之祖時又觸犯當時音樂權威許常惠,當她將梨園樂舞帶上舞台,宣稱這是一種古代舞蹈,又無意衝撞了舞蹈學院的資深人士。但一路都能過關,風雨無阻,全由義無反顧的哥哥陳守俊相挺。這段兄妹傳奇,曾傳為佳話。後來妹妹更幫哥哥選來一位出身泉州南管世家、色藝雙全的嫂子王心心,北京多位學界藝界大老都來參加婚禮,好不浩蕩風光。

表演事業的成功,陳美娥始終不以為滿足,她心心念念懷著將南管「正名」、「復位」的使命感。1978年考古學家在湖北隨州發現出土的戰國曾侯乙墓,發現大批古代樂器,其中規模巨大、保存最好的打擊樂器--編鐘最為壯觀,這套重2500多公斤,共六十五件編鐘發現,陳美娥非常興奮,她說曾侯乙編鐘編磬,恰能適用於南管音律,歷史定證明能南管起自漢唐,甚至更久以前。

陳美娥說,作為一個民族文化精神和傳統感情的歷史之聲,其價值遠超過掌聲和喝采所能衡量,她堅持南管需要的不只是「通俗階級的讚美」,還需要「知識階級的尊重」。這也就是她不將自己定位於已獲相當肯定的表演藝術家,還要一再涉獵學術,振筆疾書的緣故了。後來連龍彼得教授也不得不說,他以學術證據斷言明朝嘉靖已有南戲,而陳美娥以音樂造詣診斷早於漢唐魏晉,尚待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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