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9

楚戈之一

刊登於<新觀念>雜誌2006年4月號封面人物

楚戈,本名袁德星,出生湖南汨羅,也就是鼎鼎有名楚國詩人屈原投江的地方:十七歲從軍,越十七載以陸軍上士退役,人生青春時光全報效於干戈,取名「楚戈」以誌其本。實際他是難以歸類的一個人。他寫詩、寫藝評,研究古代文物、也幫朋友畫插畫,畫水墨、版畫、書法、雕刻、陶藝…,樣樣都玩,有人稱他做「全才藝術家」。楚戈的畫最有名,但獨樹一格,無師無派,被籠統歸類為「中國現代水墨」。

2006年3月初春,微雨的早晨,我和攝影大哥找到隱於外雙溪的臨山平房—楚戈名為「延宕齋」的住所。門口紅紙黑字「隨心」二字闖進眼底,我就知道到了,「隨心」二字正如楚戈的畫給我的印象。

人生七十可開始

楚戈的好友亦畫家劉國松,將楚戈的繪畫創作歷程分成三個時期:九O年代以前,筆畫時期--以毛筆畫粗細軟硬各種黑線,線與線間填以壓克力顏料,補充以噴灑技法和拓印法,時而抽象時而山水。二OOO年以前,編結時期:以歐洲漆匠用排筆為工具,化一筆為一列平行線條,穿來轉去,富有結構性與立體感,依古中國結繩之靈感,別具中國字型線條的特色。

二十一世紀之後,劉國松稱之楚戈創作鼎盛時期:這時候楚戈年年開畫展,年年展出作品大不一樣,無論以報紙為筆作畫的「報緣系列」,或以半自動技法、大幅潑色的抽象畫「時間的足跡系列」,還有撕紙拼貼而成的「撕夢系列」…,在在出人意表,在技巧或風格上均大膽拓變,令人難以預測。七十高齡,而還被稱為「創作鼎盛」,可見楚戈這人大器晚成,人到七十心還嫌年輕似的,創作能量源源不絕。

楚戈常說他的人生是一首「玩耍進行曲」。一般人到這年紀,被尊稱一聲老畫家,地位牢固,藝高望重,多少有愛情羽毛、自矜身分之心,往往不輕易出手,更不會主動推翻自己。但楚戈身上完全沒有這種顧忌,他仍晶爍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向外張望,玩索路過的人間風景。

三十五歲進藝專

觀諸楚戈動盪奔波的前半生:在湖南鄉下唸私塾死背古文、中學接受現代教育讀老舍巴金,十七歲長沙從軍、隨部隊到處移駐,從長沙而武漢而南京上海到台灣,從台中桃園新竹台中到台北。寫詩、流連文藝咖啡館,成為一位愛好文藝的軍中青年。也曾皈依佛門預備出家,但一轉又去結婚生子,接著退役,投稿、畫漫畫維生…,一路顛沛三十五年,前半生紀錄,似乎沒一項為成為畫家做準備。

楚戈三十五歲才參加大專聯考,考入藝專(現台灣藝術大學前身)夜間部,成為高齡學生。然而學院式的美術教育,對楚戈沒什麼影響。楚戈這時期寫藝評,出版過一本《視覺生活》的評論集。然後進故宮博物院器物組工作,研究中國古代器物造型和圖紋。業餘替朋友的文集畫畫插畫。

他的插畫很隨意,握著簽字筆,一條線不斷絕,意到筆到,追著心成為一幀幀半具象半抽象的圖案,特有感覺的那句詩就滾在線條旁邊。

早期他也畫一種亦詩亦畫的水墨,字為圖的注解,圖也是字的注解,借美術史學者蕭瓊瑞的評語:「詩失圖則枯澀,圖失文則空洞,圖文相得益彰,非合一不可」。古中國文人畫是有畫中題詩的傳統,但楚戈的詩非韻文,散散成章;畫又非傳統山水,不羈章法,竟是「寫心」而已。

楚戈畫畫,跟他寫詩,或書法,完全一路的,抒發性情而已,也達到自娛娛人的功效;成為「專業」倒像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線條,是紙上的散步

我問楚戈,他成為畫家的因緣是什麼?

古今中外,楚戈沒想出什麼名字,倒說五六歲時候,母親就是湘繡好手,描圖刺繡都擅長的,嫁到務農世家當媳婦,就把那愛好隱下去。有天廚房砌了新灶,她突發奇想買些染料在新灶壁上畫起來,畫得如何呢?引來街坊鄰家輪流來參觀。楚戈說這記憶或許就是他畫畫的起源。

我看楚戈的畫,動機似乎是線條。書法是線條,一線畫是線條,編排與結構也是線條,拿報紙抹出虛實線條也是線條,他以繩結為造型的立體裝置也是線條--線條對他何以這樣重要?

楚戈說從他當小兵時開始,長官在上面滔滔訓話,他滿臉認真,勤作筆記,其實手在紙上信筆亂走,心隨之翱翔遙遙。那線條是他對自由的呼叫,對自由的響應。雖然在講究紀律和規制的軍隊中,他人形在那裡,心靈卻無法綁,從遊逸的線條宣洩出去。

他用「散步」形容他驅遣線條的方式:「任線條在紙上,隨意散散步」。有時快步如風,有時來回迂緩,有時邊看風景,這些,全紀錄在線條裡了。線條就是他心的行走。他說線條在紙上散步偶爾遇到好風景,就成了一幅好畫,說得好像他跟好畫是「遇」上的。

大病後,顏色更鮮放

一九八一年,楚戈五十歲,造訪他生命的大客是鼻咽癌。

但楚戈的創作有種「經霜猶茂」的特質,學者蕭瓊瑞將楚戈的畫分為六期,除第一期後五期都發生在楚戈生病之後。

楚戈大病以前的詩畫,雖然跟傳統脫格,用色上還保有那種淡雅、含蓄、收斂的格調。大病之後,楚戈像打翻了顏料盒似的,色彩大膽鮮豔,酣暢淋漓。他那幅八四年《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題名還詩意到不行,但狂放的線條和一溜紅梅的突出搶眼,在視覺上遠遠把題字拋開了。八二年的《孤鴻》也是大片橘黃抹上巨巖,對比巖下一點兒青青村色。

楚戈自述:「明亮的顏色,使人的感覺更加敏銳,足以照澈陰暗的內在似的。」楚戈說色塊對他而言,仍是線條的延伸,大一點兒的線條而已。但是使原本的線條活起來,就像戀愛一樣,畫的時候也很快意。當他用染布的顏料和壓克力,大塊潑色的同時,他發現「在現實中一直採取退縮方式的我,實際上也如此熱愛生命的。」

創作於楚戈是自由的出口,心靈的解放,性情真我的宣洩。現實或生理上的不自由,更激發楚戈在創作上自由奔馳。

材料,隨手可得

楚戈自由隨性,在材料上表現得無以復加。毛筆、簽字筆、報紙、刷子、園藝用的噴器…,他無所不能用,越是生活上隨手可得,他越能用得出神入化。

譬如他的排筆編結畫,出於一年到歐洲開畫展,無意間在德國取得的工具。那是建築工地油漆匠用的排刷,為了漆那繁複折曲的巴洛克飾邊用的。楚戈買來幾把,快樂地使他的線條變成線條的編束,轉來折去,好不可觀,玩好一陣才罷休,成為他的招牌畫風之一。

又譬如他的報紙畫,也因有一年赴美演講,應觀眾要求即席作畫,身邊恰無有好毛筆,靈機一動,用報紙沾墨揮毫起來,想不到另有一番效果。回台後繼續用報紙作畫,甚至得出哪家報紙比較「好用」的心得。

楚戈回憶:十八、九歲時候,在林口做一等兵,小兵薪餉甚微,哪有餘錢買紙筆顏料?這個自學的畫者就拿公家用剩的油漆,刷刷塗塗甘蔗板、木板,當作「油畫」過乾癮。不擇材料,隨手現成,大約那時已養成。後本色不改,甚至發揚光大。

楚戈改孔子說而自述:「三十不立,四十常惑,五十不知天命,六十耳不順(耳朵有毛病),七十而從心所欲恆逾矩。」他的「逾矩」代表一種創作上的自由,不因循舊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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