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21

文明的密室自我拆解----《情色度假村》的空間觀

《情色度假村》(Platform
時間:2014.8.8 19:30
地點:台北城市舞台
原著:Michel Houellebecq
導演:Stefan Kimmig
主演:Steven Scharf
演出:德國慕尼黑室內劇院(Münchnet Kammerspiele)

才剛醒來,我就覺得自己被帶到
一個框框架架嚴密的空間
我很明白生命和它的方式
它就如同一份讓我們勾選的調查表。
 ----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情色度假村》(Plateforme
(取自嚴慧瑩譯文)

改編自法國作家韋勒.貝克的同名小說,德語演出,中文字幕。一箱設計精巧的旋轉台佔據整個舞台,猶如台中之台,島中之島,以白色帷簾隔成四等分空間,拉開,闔上,如醫院診療間所常見,並作為投影背幕使用。鐵框繃白塑膠皮長椅可輕易被置換為任何公共空間:醫院、機場、候機室、咖啡店,甚至旅館。有如小說裡主角米榭----一個無家庭無朋友無戀情野心的法國文化局中年公務員----所觀察到的:「整個世界都像一個機場」。

即使敘事線從法國、泰國、古巴進行跨洲際移動,對第一人稱敘事主角米榭也不過從飛機艙移到遊覽車、從機場到飯店,從餐廳到酒吧,從一個箱籠移動到下一個箱籠;框架,無處可逃。整個劇場空間回應著這段描述。並且投射出一個歐洲悲觀主義者的心靈世界:從觀光到工作、從經濟到文化,乃致於他整個人生,全部被理性工具化、安全化、規格化,於是只剩下性快感能喚起生命存在的感受。

史蒂芬.夏夫(Steven Scharf)扮演的米榭:聲音低沈,一雙怒眼瞠視世界而藏在呆鈍的眼鏡後面,神經兮兮又喋喋不休,自我放棄卻又批判不已,引經據典而又充斥垃圾資訊,他的臉部表情不斷經過同步攝影投射到觀眾眼前,宛若現代人喜歡透過鏡頭、透過取景框自我觀看的習性。改編後被提出於首尾呼應的精神診療片段,從邏輯上合理化主角的自我凝視執癖。全戲亦可看成米榭一人的腦中魅影、回憶片段、自我對話交叉投射的超現實幻境,避開傳統戲劇再現現實的敘事腔調。聲、影、空間、身體在場景段落之間錯落滑行,導演史蒂芬.基米(Stefan Kimmig)的場面調度相當流暢,使這一百分鐘度得毫無滯澀。

剝開最外層的愛情故事----男主角與女友由性而愛,為毫無希望的人生找到一線幸福,又倏忽無常地被恐怖攻擊消滅----內裡洶湧著一股自我拆解的慾望。表面是西方性解放的輓歌,其實是烏托邦失落的呻吟。在西方思想引領世界超過五百年以後,如今文明的沙灘上一片孤寂慘白,似乎連風都失去方向般靜止,僵化的人只是習慣地維持生理運轉,等待腐朽。相對地,熱帶東方則被被當做自然、原始、慾望、生命力等泉源之地。小說與戲劇作者巧妙地引用法國社會學家Rachid Amirou的一段話:「旅遊這件事……是一種以刻度、記號組成的對外在世界相異度的緩和探索行為。」以旅人觸覺式的隨想,避免極可能錯誤百出的跨文化論述姿態。西方不再說教,保持疑惑,並直面自我崩毀的危險心靈。也讓我們反思近代一路西化現代化的結果,我們將贏得什麼失落什麼或來得及挽回什麼。

十九世紀以來戲劇作為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從史克普(Eugène Scribe)「佳構劇」到易卜生(Henry Ibsen)的「社會寫實劇」到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的「敘事劇場」,從提供新興中產階級偷窺、意淫自己的黑箱娛樂秀,到肖真模仿客廳花園書房等私空間進行公共論壇,再變為提醒觀眾「我們就是在演戲」、「我們就是在傳道」的社運歌舞團;到了新世紀,戲劇還能以什麼樣姿態再加入社會成為一面公共視窗呢?

把精神診療搬上舞台,在大腦各處崁裝鏡子,到處都有的閉路電視和新聞轉播;盡情自我窺視,但袪除自戀,不畏懼地自我攻擊,從文字走向舞台,再從舞台走回現實;於擬像充斥的現實世界中不再廉價地扮演,而以肉身、擬像、文字一齊獻聲。我想慕尼黑室內劇院和基米(Stefan Kimmig)的《情色渡假村》起碼為我們示範了其中一種探問方式。

(本文為國藝會藝評台「改編.身體.新感覺」專案所撰)


關於《情色度假村》延伸閱讀


約爾根‧貝爾格(Jürgen Berger):德國當代劇場美學 — 近年來最重要的發展趨勢


葉根泉:從歐洲幾位導演:柏林雷寧廣場劇院(Schaubühne)湯瑪斯‧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柏林人民劇院(Volksbühne Berlin)導演法蘭克.卡斯多夫(Frank Castorf)、瑞士洛桑劇院(Théâtre Vidy-Lausanne)導演呂克.邦迪(Luc Bondy)的劇場作品中,重新詮釋運用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的「疏離」(verfremdungseffekt)效果,已不再是以往誤以為硬生生切斷觀眾入戲的情緒,提醒大家這是戲劇而非真實,就能達到讓觀眾思考的用意。

李時雍韋勒貝克在小說中鋪陳的問題如此複雜,包括性、欲與愛,包括資本消費時代,包括族裔和宗教衝突,包括生存以至死亡,好像卡繆所謂哲學問題的當代處境,「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韋勒貝克在詩文寫下:「我在自殺邊緣說笑。」在接受作家安德烈.穆勒(André Müller)的訪談中又說:「我反對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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