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1

從《我去旅行》到《尤里西斯機器》

敘事本身具有一種手工藝性質,因為敘事必然經過一個同化的過程,覆上了敘事者的痕跡。
──班雅明《說故事的人》

十五年來,湯皇珍陸續完成了十件以《我去旅行》為題的行為藝術。自1991年旅法返台後一直有著勃沛創作量的她,在千囍到臨前,開啟一系列以「旅行」作為她迎向新世紀的行動寓言。其中2006年的〈我去旅行五/一張風景明信片(台灣篇)〉榮獲第四屆台新藝術獎,並參加2007年第五十二屆義大利威尼斯國際雙年展(台灣館)。今年五月啟,湯皇珍將《我去旅行》系列重新配置為十組影音裝置──可一人進入停留大小、或有門、或多方向入口之黑盒子機身為單元──命名為《尤里西斯機器》,以一年的時間旅行並泊停於台灣三處。

過去每個〈我去旅行〉行動或許有各自命題,如〈旅行二/我去旅行〉:「把『溝通』行為詮釋成一種旅行」(陳泰松[1]),或〈我去旅行一〉到〈我去旅行四〉:「像是在一個定點與觀眾互動的表演行為」、〈旅行五/一張風景明信片〉「『我』之於他者關係的自覺與反省」(吳嘉瑄[2]),或〈旅行九/遠行的人〉:「進入角色扮演:你必須思考甚麼是藝術家」(林乃文[3]),或〈旅行十/墓誌銘〉:「以反向於死亡方向的方式來組織自身諸多生命事件的時態……記憶總是死亡最大的敵人」(王柏偉[4]);然一旦編整入《尤里西斯機器》,每組黑盒裝置對應著某一件「我去旅行」作品,以「一個個肖似又延展的影音閱讀關係分別疊入」[5],則意味著對「我去旅行」的再凝視、再闡述、再詮釋,宛如一列影音群島,整體製造湯皇珍旅行系列的再「旅行」。

「旅行」在全球化時代已頻繁尋常甚至成為上架商品熱銷名目,對當代人神祕氣味幾希,「尤里西斯機器」相對意涵艱澀。若將《尤里西斯機器》之名拆成「尤里西斯」和「機器」兩部分,則分別含有從內在象徵解讀和物質佈署力量分析,兩種不同方向的解讀潛能。

藝術作為抽象機器


  「機器」一詞興起於工業革命,大量代替手工成為工業革命的主角;在十九世紀社會學家馬克思(Karl Marx)眼中成為人的異化具體形貌:無產階級勞工變成資本家榨取剩餘價值的人肉機器;到二十世紀初精神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Marie-Émile Lacan)則使機器的意涵從被動轉為主動,在「非意識的主體構成之分析」(une analyse de la constitution inconsciente du sujet)中,拉岡主張:精神分裂症者和精神病發病原因,乃來自慾望受到壓制。他將馬克思主義者所認為主體生成出自社會生產體制,拉到更深層次的主體構成,稱之「慾望機器」(La machine désirante)。

  精神治療醫師瓜達里(Félix Guattari)進一步將精神分裂者對既定秩序的對抗,比喻為前衛藝術家,認為前衛藝術家如同精神分裂者,其「對抗既定秩序和越界陷入抽象的原因,出自一種非主體、非人稱的慾望機器。」[6]。即視慾望非自發主義,而是一種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e),部署(dispositive)的建構。

瓜達里對慾望機器的解讀與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提出的「抽象機器」(machine abstraite)一拍即合:推動歷史文化轉向的一種創造行動。在197080年代兩人合作多本哲學著作:《反伊底帕斯》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1. L’Anti-Œdipe. 1972)、《卡夫卡》(Kafka: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 1975)、《千重台》(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2. Mille Plateaux. 1980)皆對藝術作為「抽象機器」(machine abstraite)有所闡述:機器可譯成切斷密碼的一種流量上的行動,則藝術是「一種和其他符號體、和權力體制、和社會狀態、和力量姿勢相關的物質部署」。藝術作為抽象機器,排除了其象徵結構和美感感受的意義模式、攆走精神分析的詮釋、不再回到作者自身,而是「製造政治效果的經驗,灌入社會體。」[7]

將湯皇珍的「尤里西斯機器」放在「藝術作為抽象機器」的概念下去理解,也就不再是湯個人旅行經驗的儲思盆或記憶展示,而是一部切斷社會既定和僵化程式的編碼機器,一個異質空間;它翻轉主體慾望而準備擾動、碎斷、突刺社會體制,使人從社會慣性與疲憊中警醒。

尤里西斯無法返家


另一方面湯皇珍卻又用了尤里西斯(Ulysses)這個有著豐富文化和歷史意涵的名字。尤里西斯是西元前八世紀荷馬史詩《奧德賽》中主角奧德修斯(Odysseus)的拉丁語轉寫。史詩描寫戰爭英雄奧德修斯,在木馬屠城大敗特洛伊後一心返鄉,卻受海神詛咒在海上迷航十年的歷程。

  同時《尤里西斯》也是現代主義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愛爾蘭作家喬哀斯(James Augustine Aloysius Joyce1922年出版的作品。古今對照下,現代人失去了古典英雄崇高悲壯的氣質,精神孤絕、價值崩解、無解地哀傷著。尤里西斯的十年迷航記被濃縮為1904年的某一天十八個小時記事,一個在都柏林街頭游盪的普通人布盧姆(Leopold Bloom),妻子出軌,兒子失去人生目標,他則默默無名、無所作為。但這部十萬字長篇並不被文評家視為「庸碌人生的碎語雜記」而被認為是「一部愛爾蘭民族史詩」,並寫出現代人永劫回歸的處境。[8]

到世紀末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電影《尤里西斯生命之旅》(Ulysses' Gaze/ To Vlemma Tou Odyssea1995)則顯影為一巴爾幹民族在二十世紀亂世中的影像史詩。內容廟樹一個在美國長住三十五年的希臘裔電影導演返回家鄉尋找一份紀錄20世紀初巴爾幹半島農民生活的電影膠捲。上個世紀巴爾幹半島的烽火連天使得一名離經叛道的藝術家,返家終點變得遙不可及。

「尤里西斯」的名字深具寓言色彩,其內在象徵意義經歷許多世代不同作家心靈的折射而流轉著。湯皇珍借「尤里西斯」之名,使物質佈署「機器」浮漾著一層「傳奇」的精神色彩。九月到十月,當《尤里西斯生命之旅》飄泊到台北當代美術館時,我看到六組木工訂製的影音黑盒,各自碎斷、不連貫、不成脈絡地訴說著「我去旅行」,並不類「史詩」的結構體裁,而是以個體的、隙縫之間的、皺摺的、逃逸的,異質空間埋伏於城市的突襲位置;置身其中恍如瞥見聽聞某個藝術家的呢喃自語反覆,其實同時也擾亂、截斷了你對資訊流暢的期待,妳到達不了的或許是過去被是為理所當然的完構意義,譬如「旅行」,譬如「國家」,譬如「藝術」,一種上個世紀之前的「大敘事」神話。

藝術家的自我認證之旅


早有人觀察到湯皇珍的「旅行」特徵:「不辭千里跑到國外不是去玩,而是去找回家之路,這看似荒謬的刻意行為,其實要講的是『溝通』這件事」[9]。湯皇珍這次亦將《尤里西斯機器》中的裝置稱為「〈語言飛航〉裝置」,語言確實到處飛航,飛航於觀者耳盼、飛航於牆上的投影文字、飛航於空間、飛航於湯皇珍飄洋過海拍攝回來的流動光影之上。從《我去旅行》到《尤里西斯機器》,湯皇珍始終心繫於言說,翻轉著言說的可能與不可能性,且不斷地透過言說折射,一再地重返回言說這個主題。猶如湯皇珍喜歡引述的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哀隱,源於有口難言、詞不達意。」

《尤里西斯機器》中的藝術家是個敘述者。在旅行機器如此發達的時代,旅者走到哪裡都不再獨特,帶回來的遊記也難以被消費,藝術家僅能憑言說構築心與眼的存在,對社會不斷發出她的異質聲波,抵抗被世界同化或無法被同化的痛苦。展場一面牆上映著〈旅行九/遠行的人〉用過的類似文字:

我是藝術家 為什麼 我不是藝術家 為什麼? 藝術家在哪裡?  人人都是藝術家[10]  為什麼?   不是人人都是藝術家  為什麼?……

即使言說永遠被準確捕獲,即使言說者始終哀隱,即使個別的異質無法翻轉集體的常軌,而必須寄生於隙縫,此皆無礙於言說作為一種慾望,不斷延展,不斷變形,不斷回顧,不斷地自我重生。超強的言說慾望,正是藝術家存在的證明:我說,我表述,故我在。


附註:《尤里西斯機器》首部曲從20145月在新竹藝術八空間揭幕,今年9月則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實驗空間,展開第二段航程,旅行的終點預計於20155月駐紮於北師美術館,完成最終的回顧。

參考文獻:
 王柏偉。2012。〈在死亡之前|湯皇珍〈旅行十:墓誌銘-前置〉中的翅膀〉。《藝外雜誌》第33期。20126月。P70-71
吳嘉瑄2010。〈旅行是一則寓言 湯皇珍「我去旅行」系列〉。《今藝術》209期。20102月號「旅行的藝義」專題。
李維屏。2000。《喬伊斯的美學思想與小說藝術》。上海:外語教育。
陳泰松。2009。〈面向現況的脫逸:談湯皇珍的「我去旅行」〉。《穿越縫合-台灣當代藝術:自我與他者》。臺北:典藏藝術家庭。
陳瑞文。〈關於德勒茲機器視野的幾則筆記〉。世安文教基金會網站。(2014/10/17http://www.sancf.org.tw/SANCF/forum_detail.php?typeid=16&fid=43
湯皇珍。〈尤里西斯機器回視湯皇珍 “我去旅行” 十五年〉。伊通公園網頁。http://www.itpark.com.tw/people/essays_data/100/1885
楊浤淵2012。〈影像記憶的傳講.荒謬旅行的寓言:湯皇珍〈我去旅行一張風景明信片〉研究〉。台北:台灣藝術大學造型藝術研究所碩士論文。
Zepke, Stephen.2005. Art As Abstract Machine—Ontology and Aesthetics in Deleuze and Guattari. New York:Routledge
(將刊登於澳門《劇場.閱讀》)


[3] http://coolmoonintaiwan.blogspot.tw/2010/10/blog-post_22.html
[5] 來自策展文案。
[6]陳瑞文。〈關於德勒茲機器視野的幾則筆記〉。世安文教基金會網站。(2014/10/17http://www.sancf.org.tw/SANCF/forum_detail.php?typeid=16&fid=43
[7] 同上。
[8]李維屏。2000。《喬伊斯的美學思想與小說藝術》。上海:外語教育。
[9] 吳嘉瑄〈旅行是一則寓言〉《今藝術》20102月號 專題:旅行的藝義
[10] 「人人都是藝術家」是德國行動藝術家Joseph Beuys1921-1986)的主張之一,但我們必須返回他的問題脈絡去理解此概念。http://pots.tw/node/907http://pots.tw/taxonomy/term/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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