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02

沒有理解,何來救贖?《Dear God》

時間:201553014:30
地點:水源劇場
製作:創作社

警察:我遇過很多受害者,每個人都在問:「為什麼是我?」我常常在想該怎麼回答呢,為什麼是我?也沒為什麼吧,這種悲劇,當然可以是你,就像那也可以不是你。         ──〈Dear God〉第二場:你被空白佔據了

我們看似平凡正常的生活,其實都可能一夕之間瓦坍。我們乖乖守法、按時報稅、準時上班,繳交帳單和利息,以為理所當然應該安全無虞,為一個更大的莫名組織所庇護著,然而這種安全感輕易就可以被一個意外整個轟毀;如一個行進中的捷運車廂內、一個近傍晚的小學廁所旁、某一個網路聊天室,出於一個無差別殺人狂,或一個酒醉駕車者,一次地震,癌症檢查報告,或核電廠爆炸輻射外洩……;這其實才是所謂「真相」:意外總與日常比鄰而居。

可我們大多不肯置信,歇斯底里逃入集體意識不肯清醒痛著,與精神病院中靠彩色藥丸愉快、自由,選擇醒著危險還是安全墜落的人,比較起來,也難說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逃避者、誰才是真正的瘋傻。

馮勃棣的《Dear God》正觸及這種集體生活的脆弱性。幾個平凡人:一個妻子不告而別的男人默默酗酒,與獨生女兒相依為命卻無能溝通;一個自覺被遺棄的女兒,默默憧憬著墮落的滋味;一個奉公守法的警察,默默守護失憶的祖母,猶如目睹自己的回憶也隨之剝損成空白;還有一個對自我徹底絕望的男人,悄悄在網路上犯罪。這些各自孤獨的人合成了一個龐大的、「默默」的、「正常」世界,人心在罪與悔的邊緣,漸漸瀕臨危險而崩解。

另一方面猶如活在平行時空的ABC三人:沒有姓名、沒有身分、沒有職業,佔據了十二場戲的四場半(第三、五、八、十,及十二場部分)的位置。從他們半瘋半醉半假半真的語言中窺知:他們都自知「有病」,被另一個世界「排擠」著;他們「被罩住」了,必須「逃走」。其中C是「肉球,腦袋少根筋,智商只有五歲,臉特別圓」、「鼻子耳朵嘴巴舌頭都向外突出,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而不斷扭曲」;而B是「喜歡跟構造一樣的人打炮」;兩名「病友」選擇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從逃走中逃走」;剩下A「自己去迎接世界末日」(他在第八場:「銀河墜毀」末消失)。具有超現實色彩的這部份,是劇作家留給導演的無限想像空間。

導演傅裕惠彷彿為了證明一個導演絕對可以勝任這點挑戰,刻意延展、放大了ABC三人的戲份,使他們成為開頭、結尾、串場,隨時流竄在「正常」生活裡的影舞者。只見穿著厚重,像「流浪漢、遊民、精神病患者、社會邊緣人」(服裝設計寫於節目單的文字)的三人,像從某個遙遠的《等待果陀》場景走出來的戈戈和迪迪,他們活棋般遊走於全場,整個劇場成為他們仰看星星、交換夢話的遊樂園;他們還多餘地引用狄更斯(C.J.H. Dickens, 1812-1870)小說的開頭:「那是最美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整齣戲的時間感都錯亂了;為了彌補這點,他們甚至跳了段搖滾群舞。

這部劇作的當代性,應在於雖是寫實敘事,但既不是易卜生、契訶夫式佯裝完全置身事外的客觀全知,也不是史特林堡式單一視角的主觀投射;而讓敘事遊走在不同角色之間,藉遊移的視角,讓觀眾自行拼湊事件的全景,拉出思考辯證的空間。因此當導演將原敘事的逸出部分拉出來貫穿全劇時,無異是一種回歸「單一觀點」的保守作法,使得各自密閉於自我思維中的現代人切片,變成三個遊逸者的跳躍式夢境,完全失去辯證的焦點。

詮釋從複調變為單調,也反映在角色的詮釋上;例如從正義守護者被絕望逼得一步步滑落墜悔的警察,被詮釋為一頭渴求正義的瘋狗,動不動露出張狂若癲的表情。而被罪惡感折磨的男人,應該:「長得還可以,對自己要求很高,從來不允許犯下任何過錯」、「褲子沾到一滴醬料就要刷個兩百遍,衣服有一點皺褶就要燙個五小時…….」,很可能是表面上人畜無害的神經質男;在這裡被演成上衣胸口敞開,說話睥睨無禮者,只差額頭沒刺上「犯罪者」三個字而已(導演還幫他添上一段性侵未遂的情節)。

劇名「Dear God」也是劇本最後一場的標題:兩個世界的人在集體意識的邊緣之地,出於一股傻傻的善意,「暫時」得到救贖的可能──原本顯得安全的墜落了,原本搖搖欲墜的卻像找到出口。然因這齣戲的十字架老早就化身舞台擺在劇場中央,救贖成為前提,所有人都變成等待救贖的小丑。而當全劇失去對人性辯證空間,人與人之間沒有真正設身處地的瞭解時,何來救贖可言?又如何能期待真正的解脫?


我原本認為馮勃棣文本中最難傳達處,在於不論四個「正常人」或三個「有病」者,在獨白時刻都不可思議地變成抒情詩人,雖不甚合理,卻也是這齣戲特殊的詩意所在。在換裝成「我們都有病」的搖滾版後,這些台詞變得像失了根的文藝腔,並且以俏皮近乎戲耍的方式被念誦出來(或作為平行世界的迴音)。結論實在下得太早、太草率了,原本那些埋伏城市角落的默默,於正常中發酵的危險,以及幽閉於自我中無法溝通的孤獨,都散佚在被誇張化、流動化的調度中,變得破碎、零瑣,並且被「合理化」為一群都市邊緣人的夢境。觀眾原應盯著勉力維持在「正常」值內的脆弱凡人如何崩解而暗自心驚,結果變成坐在一堆潰散的夢幻泡影間百無聊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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