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09

好深情的謊言----屏風表演班《女兒紅》

時間:2012年4月7日
地點:台北市社教館

據說紹興習俗每誕生女兒就釀一罈花雕酒埋地底,待女大出嫁之日取出迎賓,故稱「女兒紅」,李國修借用這個典故,說母親當年穿的嫁裳顏色也是一抹「女兒紅」。紅花轎、紅嫁娘,在舞台上鮮明奪目,自然比一罈酒要討好。李國修曾用《京劇啟示錄》追念父親,以《我妹妹》聆聽孩子,《女兒紅》是他回憶母親之作,首演於2003年。很多人說從《女兒紅》裡閱讀到歷史,閱讀到親情,閱讀到尋根,閱讀的鄉愁等等,然而我讀到的卻是說謊,遍地謊言,甚至對謊言甘之若飴的自虐快感。

傳統上母親往往是家裡面最沒有聲音的人,她把尊嚴權威奉給父親,把自由躍動送給孩子,把溫婉、犧牲、無怨無悔等壓抑性美德,留給自己。這劇中母親也很傳統,「自動獻身」的動作顯得較為幽微曖昧,因為她不下床長達十年之久,被冠上一個輕描淡寫、摸不透形狀的醫學名詞,從此像一道暗影,養成孩子們自動迴避的習慣。然而從極為稀薄的追憶中仍盡力描摹這位母親的犧牲、奉獻:她曾經代替自己的妹妹嫁給陌生人,以幫助母親完成報恩的心願。

很多人說女人是容易說謊的動物,她說起謊來堅忍卓絕,她為的可不是自己,有如政客的謊言「為國為民」,女人的謊言「為了家為了愛」。但謊言畢竟是謊言,母親相信她終有救贖:那就是有朝一日將那套「女兒紅」嫁裳還給妹妹。她不曉得留在大陸的妹妹,早已在多年前一場政治運動裡鬥爭自己的母親,並在荒謬的砲戰中喪了命。那個從不肯扭曲愛情而讓姊姊代嫁的妹妹,後來竟為了政治而扭曲人性,也是一個說謊的女人。

可是,說謊的豈止是女人呢?妹妹的男人從韓戰戰場被送到台灣,從共產黨員變身成為反共義士,幾十年後反共義士又變回共產黨員。因為他的真實身分是「匪諜」,說謊是他的本份,偽裝是他的任務。姐姐的男人則替自己創造記憶,說自己是離亂下倖存的英雄,可連誰是第二個上船的人,這樣的細節,也不能確定,一群人爭辯了許久。看似無聊瑣碎,其實正點出此劇荒謬處。正如出生在台灣的下一代,直到結婚生子後才去查明自己的生辰和地點,明明是再基礎不過的事實(fact),何以遲遲不查證,冠上錯誤的版本數十年呢?原來,選擇性的記憶,是離亂中小老百姓活得理所當然的秘訣

然而說謊的又何只小老百姓?「修國」家族最大的悲劇,正在於他們深信領導人所說的「反攻大陸」承諾。這一開始激勵人心的口號,越久越顯出不可能、悖離事實、僅為自欺欺人的謊言,但是政府遲遲不肯修正或承認。在台灣出生的三年級、四、五年級生,都還記得台獨、黨外和共產黨曾被劃為「同一國」,記得「中華民國憲法」上規定我們有「三十五省」,而台灣用的「秋海棠」地圖跟全世界都不一樣。成長於解嚴後的六、七、八年級生,心裡都知道「中華民國」一出國門就會變成「中華台北」,「一國兩區」全世界都說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過,只有台灣高官說是中華民國若一整個國家民族都選擇性記憶、選擇性相信、自我麻醉式說法,這已經不是悲劇,而是罪惡!

《女兒紅》2012年三度上演,除了影視語言和劇場語言錯亂外,我覺得這是一個關於謊言的故事:說謊的女人,說謊的男人,說謊的政權,說謊的時代。不能說的秘密、選擇性的記憶、刨根式的數典忘祖,長久以來纏繞惑亂國際地位曖昧的島國,一開始或是迫不得已,後來竟似甘之若飴,自虐虐人。

一如劇中男主角名叫「修國」,他成立的劇團叫「風屏」,顛倒就是事實,不管有意或者無意,《女兒紅》暴露出事實與謊言的特殊關係文宣詞說這是「大時代的悲劇,小老百姓的兒女私情」;在我看來是大人物說謊,造成悲劇,小老百姓說謊,以度過悲劇。小老百姓說謊,其情可憫。大人物說謊,其心可伐。而藝術家說謊呢?戲劇創造的幻象有時是為了凸顯某種真理,有時卻是創造麻痺人心的想像

從《女兒紅》裡中華商場的走廊優美有如民藝館,母親的床榻典雅不似逃難窩居,倒像殉道者的豪華渡輪,這顯然是一場美化過的回憶。而當觀眾把淚捐給選擇性記憶的時代故事時,請別忘記:你們也是這謊言結構中的共犯。(首載於《art plus》雜誌,重新潤飾)

1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在那場清算母親的鬥爭裡,修國的媽媽也在場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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