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過三十歲之後,每個人心頭都會滑過一個問題:我有成為夢想成為的那種人嗎?我對得起小時候的自己嗎?
《20世紀少年》就從這個切入點開始:組樂團不成而回鄉繼承雜貨店的遠藤賢知,未婚,一事無成,與嘮叨的老媽和姐姐的私生女兒相依為命,雜貨店生意岌岌可危。神秘的失蹤和殺人事件在身邊陸續發生,他漫不經心以為是社會新聞,漸漸才發現這都跟他小學時代編造的「拯救世界」的幻想故事有關。問題這個幻想老早被自己和好友給遺忘了,念念不忘,並真正動手去實現那個「世界末日」和「代表正義拯救地球」的「朋友」到底是誰?
這個故事打從一開頭就非常引人入勝。自認要為「預言」負責的賢知,召集早已進入哀樂中年散居各地的童年死黨回來,開啟一段帶著心酸悵惘卻又超乎想像的中年冒險之旅。「朋友」自導自演搗毀世界卻變成人類救星,展開救援行動的「賢知一派」,反被打為恐怖分子,善惡易主,是非不明,積非成是,然而理所當然。
最沒有勝算的戰爭莫過於你根本不知道敵人是誰。「朋友」受人愛戴,「朋友」無所不在,你如何反抗一個全世界都認同的人?
浦澤直樹一向對何為善何為惡具有獨特觀點,他的另一部長篇《怪物》也落在這個命題。他處理善惡的做法不似許多奇幻冒險故事的作者,把正邪對立的問題超寫實化、虛構化;故事背景總寫實到不行,好像隨時有可能在身邊發生,在日常生活裡颳起一陣不尋常的風暴,逼得人要去面對「要不要對抗邪惡」--這種好像只會發生在武俠世界、奇幻小說、電玩遊戲裡才會發生的選擇。
漫畫裡面最吸引人的,除了無邪露出性感小內的青春無敵妙齡少女外,就是壞人的臉,我每翻到滿臉裸露歹念的臉部特寫就會停下來細看。奇怪的是,現實裡「壞人」的臉並不容易出現,因為人的念頭並不都會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特別自知是歹壞惡念通常更小心隱藏。然而,我對這些「壞人的臉」卻感到不可思議的逼真。
圖中這個洋洋得意自己的惡行「壞透了」的「壞人」,被賢知反問:念念不忘自己的惡行,是否代表你良知尚在?相反地,淡忘了自己過去的小惡和危害,大義凜然活著,沒有道歉甚至完全不記得的賢知,是否在「朋友」眼中才是徹底地壞透了呢?
《20世紀少年》畫了八年,從20世紀畫到21世紀,許多年前我看過第一二集,因不耐煩等候,棄捨不看直到22+2集全部出完才一口氣看完。但到最後「朋友」是誰變得好像不重要了,同時懸疑緊張到不行的張力也消失了,好像畫著畫著,作者善惡分明、勢不兩立的少年觀點,慢慢跟著進入中年而成熟、緩和、蒸發了。
想來越來越通曉人情世故的我們,不可避免因為現實的妥協、善意的顧念、惰性的姑息等等,而漸漸變得是非不明、曖昧、平庸、甚至邪惡--可能是不可避免的,這表示我們背叛了小時候的信念嗎?是的,但堅持小時候的理想即為善嗎?也不見得。邪惡,其實不是哪種人或哪些事的專利,而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的人性基因。當我凝視惡人的臉,感受到那麼親切的逼真,很可能不是因我真的在現實中見過,而是那正是我心中不敢凝視無法面對的一張秘密臉孔。
憑良心說,我想我們還是比較習慣善惡分明的故事和邪不勝正的結局。因為在這類故事裡,我們才能藉由虛構的壞人的臉,投射我們自身的邪惡面,「無私」憎恨和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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