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花蓮東海岸文教基金會上課。我覺得自己也是個爆無聊的老師,所謂學校教育就是把知識系統化,我也被這個系統化給綁架了。
有時我會想起研究所時的指導老師姚一葦先生,與他的對話。《奧賽羅》是我第一個讀全本的莎士比亞悲劇,初讀時心跳加速扼腕不已,根據某個戲劇分析的講法,這齣戲設計把陰謀全攤在觀眾面前,迫使觀眾成為從犯,懸疑的關鍵在於無法阻止悲劇發生的內咎和焦慮感。
姚老師比較認同另一種分析:Iago根本就是evil的化身。個性耿直的他越說越有氣:這傢伙就是無可救藥、沒有理由地壞,壞透了!
相隔十年,我把《奧賽羅》再提出來跟同學分享。一字不漏地翻譯Iago的台詞:「We cannot all be masters, nor all masters Cannot be truly follow'd.」(我們不能每個人都是主人,也不是每個主人都能讓僕人忠心不二。) Iago在第一幕開頭就這樣昭示著:「You shall mark many a duteous and knee-crooking knave, That, doting on his own obsequious bondage, Wears out his time, much like his master's ass,for nought but provender, and when he's old, cashier'd: Whip me such honest knaves. Others there are Who, trimm'd in forms and visages of duty, Keep yet their hearts attending on themselves, And, throwing but shows of service on their lords, Do well thrive by them and when they have lined their coats Do themselves homage: these fellows have some soul; And such a one do I profess myself. 」(你可以看到,有一輩天生的奴才,他們卑躬屈節,拚命討主人的好,甘心受主人的鞭策,像一頭驢子似的,為了一些糧草而出賣他們的一生,等到年紀老了,主人就把他們攆走;這種老實的奴才是應該抽一頓鞭子的。還有一種人,表面上儘管裝出一副鞠躬如也的樣子,骨子裡卻是為他們自己打算;看上去好像替主人做事,實際卻靠著主人發展自己的勢力,等撈足了油水,就可以知道他所尊敬的其實是他本人;像這種人還有幾分頭腦;我承認我自己就屬於這一類。)
事實上,Iago當時正為謀副官職位不成而惱羞成怒,一面就大言不慚為自己將陷構忠良辯護。
但一位年輕的同學說話了:他滿認同Iago的話。
我想到姚老師要是聽了這話會有多悲憤,說不定悲憤得從天堂傳出咆哮聲,從雲端震盪下來。
如果這是一個聰明人害死笨蛋的戲,那莎士比亞的這個悲劇可就不成立了。以前我們常說,因為人心本質沒升級,所以莎士比亞才會一直「紅」下去,不像天圓地方說、地球不轉論、或者黑金剛大哥大、BBCall一樣隨時代淘汰。如果我向天上的姚老師報告:莎劇因為廿一世紀人性進化而開始落伍。我想姚老師一定會越想越氣,慶幸自己早離人間。
但是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同學這麼說。
在一個沒有貴族、沒有英雄的時代,人人平等是一種迷思,憑什麼你比我強、我比你高?古典悲劇的倫理在今天已然崩潰,於今世態炎涼,我們只能指責Iago不誠實,卻無法指責他有野心—到底忠誠的價值還存不存在呢?
如果有一個主人承諾給我們價值、給我們安全感、照顧我們的生活,也有堅穩的原則可依,那麼或許有立場要求奴才忠誠。但如果今天在上位者,搞不清楚自己的方向,一下向東一下向西,死抓緊自己的特權不放,而完全不顧下面人的死活,如何要求在下位者當個忠心的奴才?
很多老闆賺錢的時候利潤都歸自己,不賺錢的時候就希望共同承擔,減薪裁員遇缺不補,這樣的公司憑甚麼叫員工忠誠呢?現在很多公司乾脆甚麼都外包,甩掉人事的包袱,不付退休金,不付勞健保,消耗光員工的青春後,就以更低薪聘雇更年輕的做手。如此說來,員工利用公司資源壯大自己,又有甚麼不可以呢?用公司網路上104,尋找更優的出路,只不過小case。然而慢慢地,遍地都是取代性很高的工作和組織,無論人或組織都升級不了。主子不成主子,奴才不甘為奴才。
莎士比亞彷彿早五百年就預見人離開神庇護之後的傲慢不可擋,Iago、Macbeth、Richard III……都是這類悲劇人物。
回到上課,我無法把這冗長的感觸立刻化為上課內容。省略了古典主義,省略了浪漫主義,還有寫實主義、表現主義、荒謬劇場、史詩劇場、殘酷劇場、波瓦的被壓迫者劇場、環境劇場……都還沒好好講到--但是,我又想:如果這些google都查得到,幹嘛我還要教?是否這其實是堂關於知識的表演課?我缺乏的只是做演員的自覺?
關於我的指導老師,還有很多精彩言論。比方他有次拒絕了專訪的邀請,因為「我問她讀過我哪一本著作,她竟然支吾其詞。」老師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讓我本來想說「訪問本來就是不懂的人請教懂的人,不然你叫個記者一個月要讀幾十本書?」的話活生生吞了回去;更糟糕的是,後來我自己陰錯陽差也當了記者。
年紀漸長以後,偶爾也會看到老師當時觀點所在,不可避免的淺薄,遍地燎原了,是時代所趨,卻是老師所不能夠忍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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